黑虎不断被送走的命运齿轮就此停止,以它能想到的最好的却是最惨烈的方式。游江 绘
\n黑虎
\n文/贾小静
\n针尖刺入穴位,游走于肌理脉络之间,医生的话语在耳畔响起:“人身上这些经脉,在狗的身上也是有的。”心弦被猛地拨动,那根被深埋记忆的刺骤然显露——黑虎,一个总被刻意绕开的名字,一只不知算不算真正属于过我们的马犬。
\n它初来时还是稚嫩的一团,绒球似的,是哥哥从北方工地带回来的,其实更该说是它自己执意跟来的。它的母亲曾在工地上徘徊,它生下来后便在那钢筋水泥间流连,靠工人们的施舍长大。待到工程收尾,它竟悄然躲进了哥哥的皮卡车里,一路从遥远的山东颠簸到了四川。
\n最开始,它由嫂子的婆婆收留。住在隔壁的屠夫每日卖剩的心肺杂碎,把它养得白白胖胖。不到半年,小小的绒毛球就长成了高大而精力过剩的捣蛋狗。村里的鸡鸭被它撵得哀鸣遍地,控诉和赔偿接二连三,婆婆只得将它囚于笼中。然而这狡猾的家伙,隔着笼栏竟也能闪电般抓住路过的飞禽。很快婆婆家那一群鸡鸭就只剩两三只七星配资 ,还惊恐得不敢回家,婆婆识破它的“罪行”,将它逐出了家门。
\n后来,我们全家一起住进了乡下刚刚重新装修好的老宅,黑虎也就顺利地找到了新主人,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用闲置的木头搭建了一个狗棚。我单位食堂每日的残羹剩饭,便成了它的珍馐,鸡骨头是它的最爱,每次都是一口吞下,绝不动用它锋利的尖牙。赶集的日子,我们还特意为它买回新鲜的带肉骨头。很快,黑虎就被喂养得膘肥体壮,兴奋时立起,竟比孩子的父亲还要高大。它异常热情,最爱与人嬉闹,见人便起身站立猛扑过去,吓得孩子和老人在院子里奔逃躲闪,藏进屋内久久不敢出门,只得将它牢牢系在桩上。可即便被拴着,那双眼睛却始终追随着你,楼上楼下,白天黑夜地捕捉你的关注,水汪汪地央求着陪伴,不时还发出类似呜咽的娇叫,那可怜巴巴的样子,不知道师从了哪只哈巴狗,完全没有一只马犬该有的阳刚。每每承受不住那目光的恳切,我们便带它去田野撒欢。等它一脱离束缚,便恢复了狂妄的恶狗模样,整个村子的狗儿立即俯首称臣,要么远远遁走,要么僵立原地。若有不驯者稍有眼神挑逗,它便如一道黑色闪电扑去,几爪拍下,便满身伤痕。如此暴力镇压,使它在村中的霸王角色不可撼动。
\n连续下了一周的雨,一个夜晚,值班中的我们接到了母亲的求助——黑虎挣脱了铁链,在围墙下焦躁地徘徊冲撞。围墙太高,它无法逾越,而院内的老人和孩子又惊惧万分,无人敢上前开门,他们被困在了屋里。我们急忙从城里赶回乡下。我远远观望,不敢近前。丈夫独自上前,黑虎竟热情地扑向他,两只前爪重重搭在他的肩上。丈夫从那看似凶悍的动作里,敏锐地触到了它压抑已久的自由渴望,他轻轻安抚着黑虎的头,为它重新戴上了项圈,又带它在满是泥泞的田野上跑了好几圈。自此,它对家人的眷恋更是深了。
\n然而,如同所有故事终有转折,我们决定回城了,但这只可爱又可怕的巨兽,瞬间成了无处安放的沉重负担。城市那狭小的蜗居,如何容得下它奔腾的野性?送走它成了迫在眉睫的事。询问称赞它好几回的邻居,但称赞始终敌不过它早已远扬的“恶名”,被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,整个村子无人敢收留。正好邻村鱼塘的塘主需要它的勇猛,特意赶来相求。我们爽快地应允了。可牵它走时,它却四爪生根,牢牢地窝着,纹丝不动。直到丈夫牵起绳索,它以为又是出门游玩,才欢快地跟了上去。到了鱼塘,黑虎被拴在冰冷的电线杆上,我们转身离去,身后便爆发出它撕心裂肺的狂吠。整整三天三夜,它滴水未进,昼夜不息,声音凄厉得如同泣血。塘主终究无法忍受,又将奄奄一息的它还给我们。我们口中虽抱怨它的倔强,手却不由自主地将不知为何一直留着的肉骨倾倒在它面前。饿极了的它几口吞下,肚腹滚圆,脸上竟挂着一丝近乎“得逞”的狡黠笑意。
\n归期日近,必须解决它的去留问题。在为老家挑选新家具时,店主听到了我们的烦恼,说他弟弟在北方的工地正缺一条威猛的大狗看守。想到黑虎的故土也在北方,也算归家了,我们便立即应承下来。运送家具的货车很快到了,最后一次,我们喂它饱餐一顿。然而,当试图牵它上车时,一向渴望出门撒野的它,此刻却似乎有所预感,深深蜷缩在狗棚深处,任绳索绷紧欲断,也不肯挪动一步。丈夫费尽气力才将它哄出棚子。姥姥看着它,忽然低语:“瞧它的眼睛……”那对总是炯炯有神的眸子里,竟汪着一片浑浊的水光。一家人默契地避开它的注视,狠下心将它拉上那冰冷、空荡的车厢,绳索紧紧系牢。我们告诉自己,这是残忍的仁慈,放它离开这小小的“囚笼”,回归它本该驰骋的广阔天地,是为了它好。
\n十分钟后,车主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:“狗不见了!怎么回事?我拴得那么牢!”全家立即冲出院子沿着公路慌忙寻找。在离家不足百米的路边,我们发现了它——黑虎,静静地蜷缩在烂白菜地边,头颅碎裂,长舌垂吊,嘴角的鲜血把身下褐色的土地染成了黑色。黑虎永远地留下来了,它嘴角似乎又扬起了那抹“得逞”的坏笑,它不断被送走的命运齿轮就此停止,以它能想到的最好的却是最惨烈的方式。
\n在我为黑虎哭得肝肠寸断时,母亲出现了——那个口口声声讨厌黑虎的女人。从黑虎来到这个家,她就没给过它好脸色,抱怨它费粮食,可每日却默默为它备下新鲜肉食;嫌它吵闹,却会在冷雨时悄悄给狗棚加盖一层塑料布;说讨厌它,却总在黄昏牵着它散步。此刻,她依旧在数落:“不听话的东西……”然而,她那瘦小的身躯里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竟毫不在意自己新买的衣服,一把抱起这比她还沉重的黑虎,踉踉跄跄地走向屋后的高山。丈夫用锄头强行换过她怀中的黑虎,一家人沉默地跟在他后面,到了山顶阳光最亮堂的地方,我们为黑虎掘了一个深深的洞穴。母亲细心地在旁边移栽下一株小柏树,培土填紧实后还掩盖着很多杂草以免被不怀好意的人发现,她低声祝祷:愿它来世托生为人,一个不必再被抛弃、能永远留在家人身边的人。
\n多年之后,我们还在心里反复回想:它是如何挣断那小孩手腕般粗硬的狗绳?它又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勇气,纵身跃下疾驰的车厢?它弥留之际,那双眼睛是否仍眷恋地望向家的方向?
\n为“我和我的毛孩子”征文踌躇良久,每一次提笔,都如同揭一次未愈的伤疤。此刻,指尖敲击键盘,依旧颤抖不已,泪水滴答。黑虎啊,若真有轮回,如今该是五岁的“大孩子”了吧?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,是否人人都爱你如珍宝?只愿你幸福。
\n时光的河底沉着无数未能圆满的爱的形状,黑虎的爪印便是其中一枚深刻的印痕。它曾以全部生命扑向我们的肩头,最终以血肉为碑,将依恋刻在离家百米的路上——原来,动物亦能读懂离别的判决,并以死抗拒被命运反复放逐。
\n母亲栽下的那株小柏树,在屋后山顶上,在风里簌簌地长。树影婆娑,是无声的祭文,是大地承接了所有未能倾泻的泪水与未能兑现的诺言后,生长出的最沉默的悼词。
\n作者简介:贾小静,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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